第12章 边牧犬_谎言森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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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边牧犬

  二〇二二年一月二日,新年第二天。

  许嘉宁顶着鸡窝头,在母亲的催促声中开了门。

  走进玄关前,她瞥了眼书房紧闭的移门。

  大概是知道主人要来了,书房里的边牧犬扒着门,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。

  昨天母亲许见君回国,随身行李还有一只奥利奥色的边牧犬,说是自己在国外跟项目时一位学生养的。

  确切地说,这并不是许见君的学生,毕竟这人所属医学院,研究方向是脑科学,是生物性研究;而许见君是心理学教授。

  但事实上,精神分析与认知科学、心理发展与脑发育都密不可分,心理学研究的最终对象还是大脑,换句话讲,弗氏学术最后也要回归神经和脑科学,这一点许嘉宁当然明白。

  所以关于“栗言要多一个师弟”这种说法,许嘉宁倒也觉得马马虎虎。

  按照许见君的说法,这位学生比她早半天出发,但回国的目的地并非b市;他要先回趟家乡a市,再乘国内航班来b市。总之中途转机,带着宠物有诸多不便。

  鉴于自己的直达航线,许见君就答应着帮忙照看。

  许嘉宁不太喜欢小动物,她有洁癖,又嫌弃它们老掉毛。

  所以当许见君说家里要寄养一只边牧时,她表现出极度的抗拒。

  直到母亲不停担保,e是个很帅气阳光的人,他的狗狗也会很听话。

  虽然许嘉宁不觉得主人帅气和狗听不听话之间有关系,但如果是帅哥,她愿意退让一小步。

  许嘉宁的让步是,允许这只边牧在自家住一个晚上。

  而现在,他的主人既然已在b市安顿完毕,就该来领狗了。

  许见君还在阳台上浇花,门外那人又摁了一次门铃。

  隔着门,许嘉宁喊了声:“边牧犬?”

  门外说:“对,我找菠萝。”

  对完暗号,许嘉宁爽快开门。

 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生,个高腿长,五官里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致。

  他鼻尖冻得有些红,以至于没什么表情,看上去冰雕似的。

  虽然瞧着挺冷,但帅是真的帅,端正,俊逸,骨相锐利,眉眼温和精致。

  许嘉宁多瞟了几眼,就当是因为那只边牧犬给沙发上沾了一堆毛,她向他收取的精神损失费。

  可再看下去,许嘉宁却忽然觉得眼熟。

  低头取拖鞋的间隙,她忽然记起来了,这好像是她当年在七中任教时,碰上过的——

  别人叫他什么来着?“小少爷”?

  她一个激灵,赶忙抬头问:“你高中是七中的吗?a市七中?”又补了句,声音越走越低,“看着好眼熟,真的好眼熟。是当时和栗言玩一块儿的吗……”

  柏书弈倏然一愣,摇摇头:“我不是。”

  客厅里,许嘉宁父亲失笑说:“嘉嘉,这套搭讪方式已经过时了。”

  “她呀,也是个老师,所以看谁都像自己学生。”许见君放下喷壶,从阳台进来时再拎了一个小袋子,里面装着宠物用具。

  许见君把袋子交给男生,一拉开书房移门,就有一只边牧撒欢儿似的飞出来。

  “菠萝很乖,到点了就睡。不像我还有时差。”许见君笑,“知道你要来,它今天起得也早。”

  “谢谢许老师。”男生蹲下去,说话时嘴角弯起一个弧度,脸上才生出些暖意,“菠萝,你也要和老师说谢谢。”

  菠萝立刻走到许见君身边,仰起头呜咽几声,漆黑而浑圆的大眼睛眨啊眨。

  许见君摸着菠萝,眼睛笑成一条线。

  “许老师,真的麻烦你了。”柏书弈给菠萝套上牵引绳,起身,正欲离开。

  许见君思索了片刻,开口问他:“你现在要回学校吗?”

  柏书弈抱着狗,点点头。

  “我也得过去。昨天约了学生,签表格,还有一些材料。我载你一程?”许见君顺势提议,“对了,想不想瞧瞧我们这边的实验室?”

  柏书弈眼睛一亮,笑着应好。

  许见君于是拎起车钥匙。

  许嘉宁对着两人说了再见,再回餐桌扒拉完自己的早餐。

  饭后,她也开始忙工作的事情。

  许嘉宁在a市七中当了近两年的心理教师,终于在五年前“转行”,回到b市,从心理教师变成b市重高的一名班主任。

  早上十点,在退出一个视频会议后,焦头烂额的许嘉宁瘫在旋转椅上,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生活手机。

  在刚入职时因为搞错生活账号和工作账号而出糗,在那之后,许嘉宁终于懂得了准备两台各司其职的手机的重要性。

  她翻开和栗言的聊天记录,刚想和对方探讨这个“师弟”的事情。

  却发现栗言竟然在凌晨的时候给自己发过消息。

  【嘉嘉,还记得我们当时构建的森林吗?】

  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,之后再没动静。

  森林?

  许嘉宁没抓紧回,只是熄灭了手机屏幕,向椅背仰去。

  外头阳光正盛,光亮刺眼,让她想起约六年前——也就是栗言高二那年——a市的某个黄昏。

  心理咨询室里,女生把自己裹在宽厚的白色校服里,整个人陷进沙发。

  许嘉宁靠在窗台边,把玻璃杯放回桌上。

  她说:“给我讲讲呗。”

  “我在森林里迷路了。然后,有一颗星星,”栗言轻声重复,“我遇见了一颗星星——在我的森林。”

  “其实,他一直都在这里,甚至是森林还未构建以前,他就存在了。……”……

  那段时间里,许嘉宁用映射的方式,教栗言将往事复盘。

  再把她一点一点拉离泥潭。

  当时的许嘉宁刚从大学毕业,还有一腔热血,心怀着“学有所用”的热忱。

  她自己的高中时代并不愉快,压力过大时几近崩溃;好在她有一个擅长心理疏导的母亲。

  在自己脱离压力苦海、得以喘息时,许嘉宁也逐渐意识到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这样的机会,去有效调整自己的情绪状态。

  在说到“去看心理医生”时,大多数人会有本能的抵触,也无法正视自己的心理问题;普通人如此,更别说普通学生。而她也无法想象,如果当时没有母亲的疏导,任由自己在压力之中得过且过,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。

  所以当她看到七中的招聘邀请,许嘉宁欣然接受。

  可她还是高估了寻常中学生对心理咨询的接受度和信任度;而校方对她的热烈欢迎,仿佛也只是在走一个形式化的过程,等她在各年级做完有关心理咨询的讲座后,也就慢慢消散了。

  心理咨询室在教务处楼上,基本无人问津。

  除了逃课成性的栗言同学。

  二人刚认识时,许嘉宁也就二十岁出头,年纪不比栗言大多少。

  一回生二回熟,友谊建立得很快。

  直至今日,许嘉宁仍会记起第一次见到栗言时的场景。

  那是二〇一六年的年初,冬末。

  a市七中的大礼堂里,典礼还有一刻钟开幕,台下学生稀稀落落。

  作为新聘请的心理老师,许嘉宁初来乍到,只站在队伍最后。

  她听教导主任正喊着一个名字,但听不确切。

  “半小时前就说在路上了……”

  “都怪你!明知道今天有电视台的人要过来,还任着栗栗瞎闹!”

  “……”

  许嘉宁微微侧目,瞥了眼两位嘟囔的学生。

  女生有一双水灵的圆眼,扎着双马尾,俏皮可爱,说话时还会不由自主地皱起鼻子,好像只气急败坏的兔子。

  男生个头极高,剃了板寸,整个人懒洋洋的,眉骨上结了细碎的痂,一看就不好惹。

  许嘉宁在后来知道,这个双马尾女生叫徐吟吟,板寸刺头叫江铭。

  都是栗言的朋友。

  而江铭本在和徐吟吟拌嘴,一晃神又好似突然瞧见了熟人,吹起一个响亮的口哨:“哟,小少爷。”

  许嘉宁的目光也随着这二人挪过去。

  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个‘小少爷’。

  说来惭愧,栗言狐朋狗友那么多,许嘉宁大多都能对上号,可唯独这个‘小少爷’,许嘉宁至今也不知他姓甚名谁;当时她还借来点名册,往附近几届都翻了翻,也没找着人。

  栗言没主动说,许嘉宁也懒得多问。

  礼堂里,江铭吹了一个口哨,那‘小少爷’也就款步走来。

  他唇红齿白,却沉着眸子不说话;高高瘦瘦的,没穿校服,只裹了件白色的羽绒服。

  许嘉宁做贼似的瞄了眼底下logo,是个大名牌,贵得很。

  七中也不乏家境好但成绩不行的学生,不穿校服在这里十分常见。

  所以许嘉宁压根儿没想过这人是外校的学生。

  她在讲座上、课堂里都没见过他,也从没在优秀学生的合照里瞧过他,所以许嘉宁自然而然地以为,这个‘小少爷’也是那种不上课的、行踪神秘的富二代。

  但既然和栗言是朋友,那总该也有可取之处。

  许嘉宁当时也就刚毕业,没什么师德,还会在心里指责学生的不是,挑挑拣拣。

  她毛估估,这位‘小少爷’的可取之处应该是家里有钱,还有外形优越……吧?

  “你来干什么?”

  可当‘小少爷’走近的时候,许吟吟白了他一眼,语气不善,显然没太待见他。

  ‘小少爷’也不生气,只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创可贴,递过来:“麻烦你们,待会儿把这个拿给她。”

  挺有礼貌的,可惜徐吟吟满脸都写着“不吃你这一套”。

  最后还是江铭看不下去,一把把盒子兜来:“谢了。”

  “假惺惺。”徐吟吟没好气,又瞪一眼队友,“没出息!”

  递完创可贴,男生便不再说什么,提步要走。

  江铭一把将他拉住:“这就走了?”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,笑起来,“别呀,我们也不是爱邀功的人。”

  许嘉宁没看明白这三人的爱恨情仇,又忽然听见人群后方忽响起一阵骚动。

  她混在闹哄哄的学生堆里,亦步亦趋,与他们一齐贴向礼堂窗边。

  礼堂下,一抹黑色的人影,穿梭于人群。

 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,长发乌黑,脸庞白皙。

  跑动时灵巧得像一只小鹿,还带着清晨朦胧的雾气。

  教导主任率先站到楼梯口去,等女孩子从楼梯拐角冲出,立刻把人截住。

  “栗言!”她拎起一件校服外套,“换上换上!”

  栗言一愣,再顺从地笑起来,任教导主任折腾。

  额边和眼角有几处擦伤,本不算严重,可落在女生干净透亮的皮肤上,忽而又变得显眼。

  许嘉宁暗自编排出一场混架,心里浮现好些以叛逆著称的电影角色。

  先前吵吵嚷嚷的三个学生也分别上前。

  徐吟吟扯起一个牛皮筋,替栗言扎了一个高马尾;江铭则拉着那位男生,笑嘻嘻地凑近:“你家小少爷来看你了!”

  江铭一边说着,再把那盒创可贴塞回‘小少爷’手中,权当物归原主。

  栗言侧过身,明显有些惊喜,一双眼睛又大又有神,亮晶晶的:“你今天没有事情吗?”

  ‘小少爷’摇了摇头,扯开一个创可贴,仔细地贴到女生脸颊上。

  他仰起头,语气也小心翼翼:“姐姐,疼不疼?”

  许嘉宁看见,徐吟吟站在栗言身后,此时又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。

  但栗言当然不知道。

  她只是捋了捋身上的褶皱,站起来,大大方方地抱了‘小少爷’一下:“不疼。但我现在好紧张啊。”

  男生红着耳朵,拍了拍她的背:“不要紧张。”他替女生整理没翻好的衣领,又没忍住,轻笑一下,小声说,“就当他们都是大白菜。”

  许嘉宁注视着女生走上颁奖台,再看校长笑眯眯地把一叠奖状堆到她怀里。

  队列重新排整齐,许嘉宁听见江铭和徐吟吟打趣:“你这马尾扎的,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!”

  “你不懂了吧,”徐吟吟笑得神气,“好学生专用高马尾。”

  那个被叫作‘小少爷’的男生也站在队伍里,盯着台上的女孩,目光灼灼。

  颁奖台上,主持人问过一轮,视线落在栗言面庞上,逡巡于那一小片创可贴。

  “啊呀,脸上怎么搞的呀?”主持人微有怔忡,语气十分心疼。

  “方塘巷——就郊区后头那个巷子,”女生笑容不减,谎话扯得面不改色,“骑车不小心,摔的。”

  许嘉宁盯着台上的栗言,耳边都是别人讨论她的声音。

  从不太愉快的家境,到出众的外形,到学习成绩,最后是性格问题。

  许嘉宁在这些讨论声中,勾勒出一个叛逆又张扬的少女形象。

  在昏暗的弄堂口打浑架,被教导主任用校服裹起来、挟持着去参加市里的考试。

  然后拿第一,连带着七中也风光一把。

  成绩是真的好,好到在市里闻名,好到在七中这个普高里格格不入、省重点要来挖人。

  所以即便她逃课打架样样沾,年级组也要把她供成宝。

  但打起架是真的疯,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。

  和技校生打,和体育生也打,打到对方服气。

  许嘉宁意识到,这大概不是一个善茬。

  所以在某日放课后,许嘉宁偶然路过操场、碰上栗言时,她是有点紧张的。

  她看见栗言手上拿着器材室的钥匙,嘴里叼一支烟,吞云吐雾。

  一边抽还一边咳嗽,可咳嗽了还要吸。

  看得许嘉宁热血沸腾,撬了器材室的锁,进去和她科普吸烟的危害。

  栗言声音沉闷,眼神迷离,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。

  她只是说:“可我难受。我不知道爸爸喜欢什么,只记得他爱抽烟。”

  许嘉宁帮她熄灭烟,看着女孩眼里蓄起眼泪。

  那是她们第一次接触,也算是交了朋友。

  两个人絮絮叨叨聊了很多,说自己的故事,偶尔也夹杂别人的故事,靠坐在器材室的软垫上,一直待到夜凉如水。

  她把人送到校门口,见到一位同样憔悴又焦急的母亲。

  母女俩长得很像,都在人群里漂亮得惹眼。

  栗言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母亲怀抱,甜甜地叫了一声“妈妈”。

  栗佳倩抱着她,好像八百辈子没见女儿这么亲密一样,诧异又受宠若惊。

  而等栗言回头对着她说“许老师再见”,许嘉宁忽然感觉到一些为人师的欣慰。

 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无所事事这么久,终于做了一件对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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